林晚离开青川的前一晚，月光很好，清辉如水银般洒在寂静的院落里。那棵百年桂花树在月色中投下斑驳的影，晚风轻拂，偶尔还有几朵迟开的桂花悄然飘落，在青石板上铺了薄薄一层。
我坐在院中的藤椅上，看着二楼"闻桂"房窗内温暖的灯光。明天这个时候，那扇窗后就将空无一人，这个念头让我的心头莫名地有些空落。半个多月的相处，林晚已经成为这座老客栈里一道熟悉的风景。她清晨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傍晚带着画具归来的脚步声，还有那些留在灶台上的便签——所有这些，明天都将成为回忆。
正当我出神时，林晚的房门轻轻打开了。她站在门口，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
"青川，"她轻声唤我，"你睡了吗？"
"还没，"我站起身，"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我点点头，跟着她上了楼。她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行李箱已经半开着放在墙角，里面整齐地叠放着衣物。书桌上，素描本和相机都已经收好，只有那本《裴多菲诗选》还摊开着放在枕边。
她走到行李箱前，小心翼翼地从最上层取出了一个用素色棉布包裹着的、长方形的扁平物件。当她一层层揭开棉布时，那件传说中的蓝布裙，终于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
在明亮的灯光下，裙子的"天水蓝"呈现出它原本温润而沉静的色泽，比照片上更加动人。棉布的质地看起来柔软而挺括，裙子的样式简洁大方，高腰设计，微微蓬起的裙摆。
最引人注目的，是裙摆下方，用同色系但稍深一点的蓝色丝线，绣着一簇簇细小的桂花，绣工极其精致，花朵簇拥着，仿佛能闻到暗香浮动。
岁月在裙子上留下了些许痕迹，有些地方颜色略有不均，裙摆处还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被精心缝合过的裂痕。
"这就是那条裙子..."我轻声说，生怕惊扰了这份跨越时空的美丽。
林晚点点头，眼神温柔："外婆希望我把它带回青川，"她轻声说，手指轻柔地拂过裙子上细腻的绣样，"她说，物归原主。以前我不懂，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看着这条承载着两代人，不，是三代人记忆的裙子，心中感慨万千。六十年前，太奶奶亲手改制了这条裙子；六十年间，它被珍藏在北方的箱底；六十年后，它终于回到了故土。
"裙子有些皱了，"林晚有些遗憾地说，"在行李箱里压了太久。"
我突然想起什么："等等，我有个主意。"
我转身下楼，来到储物间，从角落里搬出了那个很久没用过的、老式的炭火熨斗。这是太奶奶的遗物，我依稀记得小时候见过她用这个熨斗熨烫衣物。熨斗是黄铜制的，手柄是深色的木头，因为常年使用而被磨得光滑。
我仔细地清洗熨斗底部的铜面，点燃了小小的炭块，等待它慢慢升温。这个过程很慢，需要耐心，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今晚就应该是这样的节奏。
林晚跟着我下楼，看着我准备这一切，眼中带着好奇："现在还有人用这种熨斗吗？"
"很少了，"我承认，"但我觉得，今晚用它来熨这条裙子，很合适。"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眼中泛起感动的光芒。
当熨斗足够温热时，我将它递给林晚："我们一起吧。"
林晚接过这沉甸甸的、带着历史温度的器具，眼神变得格外专注和虔诚。我们将裙子平铺在客厅的大桌子上，垫上干净的棉布。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熨烫，动作很慢，很轻，熨斗划过裙子的每一寸布料，仿佛不是在抚平褶皱，而是在熨帖一段布满折痕的时光，是在与六十年前的两位女子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空气中弥漫开棉布受热后特有的、温暖的气息，混合着残留的、极其淡薄的樟木和岁月味道。我静静地在一旁看着，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指尖在裙角的桂花绣样上流连忘返。
"这里的绣工真美，"她轻声说，手指轻轻抚过裙摆上的桂花图案，"每一针每一线都这么精细。"
"太奶奶常说，做针线活要心静，"我说，"她总是说，急躁的人做不出好针线。"
林晚微笑着点点头："我能感觉到。抚摸这条裙子的时候，好像能感受到制作者当时的心境——平和，专注，带着祝福。"
我们一边熨烫，一边聊着天。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流淌进来，与室内的灯光交融在一起。
"你知道吗，"林晚说，"整理外婆遗物的时候，我还发现了她的一些日记片段。虽然不多，但能看出那段时间她很快乐。"
"是在青川的时候吗？"
"嗯。"她小心地翻转裙子，开始熨烫另一面，"她说在青川遇到了很好的人，看到了最美的桂花，感觉自己重获新生。"
我想起太奶奶记录本上的那句话——"解我丧子之痛"。两个受伤的灵魂，在恰当的时间相遇，彼此治愈。这或许就是缘分吧。
当最后一道褶皱被细心熨平，整条裙子变得平整如新时，林晚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后退一步，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眼中闪着泪光。
"我好像...完成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她抬起头，看向我，眼中带着完成仪式般的庄重和释然。
我递上一杯温热的桂花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瓷杯里微微晃动，散发出醇厚迷人的香气。"尝尝看，用的是你这些天帮忙捡的桂花，按我奶奶留下的方子酿的，时间还不够，但味道应该出来了。"
林晚接过酒杯，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温暖。她轻啜一口，甘甜醇美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桂花的馥郁和粮食的厚重，一股暖意从胃里缓缓扩散到四肢百骸。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蒙上一层离别的黯淡。
"真好喝。"她由衷地说，将酒杯握在手中，"可惜，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我沉默了片刻，看着她映着灯光的眸子，忽然说："在你走之前，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现在？"她有些惊讶。
"现在。"我肯定地说，"月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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