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琴中密信
长安城破那夜,叛军烧了教坊。
我抱着云娘的琵琶冲出火海,把密信塞进琴腹。
她推开我扑向叛军首领:“这琴是贵妃娘娘赏的!”
两年后,安禄山称帝的宫宴上,我成了节度使的幕僚。
云娘在殿中弹奏《郁轮袍》,琵琶声里藏着金戈铁马。
曲终时她突然用簪子划破琴身,取出我当年藏匿的密信。
叛将狞笑着撕碎信纸:“裴少卿,你送的假情报害死多少唐军?”
云娘拔下铜簪拧开,露出真正的蜡丸:“情报,在这里。”
侍卫的刀锋刺入她后背时,我看到簪头刻着两行小字:
“元夜灯如昼,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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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元夜灯如昼
长安城的上元夜,总是泼洒着熔金般的炽烈光彩。朱雀大街两侧,从巍峨宫门一直延伸到明德门,万盏花灯高悬,蜿蜒如一条流淌着赤焰与流金的河,映照得整座城池都浸在暖融的光晕里。空气里漂浮着甜腻的香,那是西域进贡的瑞龙脑在巨大的鎏金香炉中缓缓燃烧,与坊间胡饼铺子飘出的焦香、仕女们行走时衣袂带起的脂粉香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却醉人的网。
教坊深处,水榭临池。我倚着冰冷的朱漆廊柱,目光越过池面上倒映的迷离灯影,落在水榭中央那个身影上。云娘。她抱着她的琵琶,指下流淌出的,是教坊新排的《凉州大遍》,嘈嘈切切,带着一股子刻意雕琢出的边塞金戈之气,为今夜压轴献予贵妃的《霓裳羽衣舞》做着铺垫。她的头微微低垂,露出一段莹白的脖颈,繁复的宫髻上,一支样式古拙的铜簪斜斜插着,簪头并非寻常花朵,却是一个奇特的、仿佛可以分开的圆环,在璀璨灯影下泛着幽微的冷光,与她身上那件石榴红宫锦裙的浓烈形成奇异的反差。她指法娴熟,挑、抹、轮、拂,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尺量,却唯独少了些什么。是了,是那股气韵,那曾经在寻常市井酒肆里,她随手拨弄几下就能勾魂摄魄的鲜活与自在。这教坊的锦绣牢笼,这宫廷的森严规矩,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指尖,也缠绕着她的魂灵。
乐声暂歇,舞姬们旋身退下,水榭中只余她一人。她似乎轻轻舒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琵琶的背板,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就在她抬眸,目光无意间掠过池水这边时,我们的视线短暂地碰了一下。她的眸子在灯火映照下,像深潭里投入了星子,清亮得惊人,可那光亮只是一闪,便迅速沉没下去,快得让我疑心只是光影的错觉。随即,她又垂下眼帘,恢复了那种教坊乐师特有的、恭谨而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刹那的星火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裴少卿?”一个带着点慵懒酒意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是李嗣业,羽林卫中一个相熟的校尉,他端着鎏金酒杯凑近,顺着我方才的目光望去,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看上了?啧,教坊司的云大家,琵琶绝技冠绝长安,多少公卿都难博她一笑呢。”他灌了口酒,酒气喷在我耳畔,“不过嘛,你裴公子好歹也是河东裴氏旁支,虽说如今……嘿嘿,”他含糊地笑了两声,意思不言自明,“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有心,未必没机会。”
我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盏中琥珀色的葡萄美酒漾起微澜,映着水榭的倒影和那一点石榴红。“李兄说笑了。”声音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干涩,“不过听其琵琶,确有几分不凡罢了。”
“不凡?哈哈!”李嗣业大笑,引来近旁几个同僚侧目,“今夜过后,怕是要更不凡了!贵妃娘娘亲点了她的琵琶为圣人新制的《得宝歌》伴奏,圣眷正隆啊!”他拍了拍我的肩,力道不轻,“别想了,喝酒!今夜只谈风月,莫问前程!”
我端起杯,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点莫名的焦灼。水榭那边,云娘已重新抱起琵琶,微微调整了坐姿,纤长的手指悬在弦上,等待着召唤。池水倒映的灯火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那支铜簪的圆环在光影中微微晃动,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3 长安城破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呻吟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长安城上元夜所有的笙歌与笑语。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那声音并非来自热闹的街市,而是遥远得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战鼓,沉重地撞击在每个人的鼓膜上。
水榭里,云娘拨弦的手指猛地一颤,一个刺耳的破音突兀地响起,像指甲刮过琉璃。她愕然抬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满座的公卿贵胄、宫女内侍,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随即被惊疑和茫然取代。丝竹管弦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有池水被震得微微荡漾,破碎了满池的灯影。
“报——!!!”凄厉的、带着血腥味的嘶喊由远及近,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切割着这诡异的寂静。一个浑身浴血的骑士,头盔歪斜,甲叶破碎,几乎是滚爬着冲进这花团锦簇的所在。他扑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溅起几点暗红的泥浆,嘶声力竭:“范阳!……安禄山反了!……叛军!叛军已破潼关!前锋……前锋距长安不足百里!”他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呕出来的,随即头一歪,昏死过去,身下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那滩迅速蔓延的、在璀璨灯火下呈现出诡异暗紫色的粘稠液体,像一块冰冷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眼底。死寂被彻底打破,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金杯玉盏“叮当”坠地,碎裂声不绝于耳。方才还雍容华贵的妇人们发出短促尖锐的惊叫,随即被身旁的男人粗暴地捂住嘴,拖拽着向后涌去。案几被撞翻,精美的菜肴、瓜果滚落一地,被无数只惊慌失措的脚践踏成泥。混乱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这片刻前还极尽奢靡的所在。
“潼关破了?不可能!”宰相杨国忠猛地站起,脸色惨白如纸,宽大的袍袖剧烈颤抖着,他试图维持威严,声音却尖利得变了调,“胡言乱语!定是边军哗变……”
“护驾!护驾!”尖细的宦官嗓音带着哭腔,徒劳地呼喊着。羽林卫们如梦初醒,仓皇地拔刀出鞘,却不知刀锋该指向何方,只是本能地簇拥向早已面无人色的皇帝和贵妃。
池水倒映着岸上乱作一团的景象,扭曲、破碎。我站在混乱的边缘,目光死死锁住水榭。云娘还僵坐在那里,抱着她的琵琶,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她望着岸上的恐慌,望着那滩刺目的血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空茫的死白。那支铜簪,依旧稳稳地插在她的发髻上,簪头的圆环在摇曳的灯影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少卿!还愣着做什么!”李嗣业的声音嘶哑着传来,带着惊惶和催促。他踉跄着奔过我身边,甚至顾不上拉我一把,“快走啊!叛军……叛军说到就到!”
我最后看了一眼水榭中那个凝固的身影,一咬牙,猛地转身,逆着奔逃的人流,发足狂奔。身后,是帝国心脏崩塌的喧嚣与绝望。
长安城的末日景象,以最暴烈、最肮脏的方式铺展在眼前。曾经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朱雀大街,此刻成了修罗场。马蹄声、哭喊声、咒骂声、兵刃撞击声……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耳膜刺痛的巨大噪音。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遮蔽了原本的星月,也扭曲了那些昔日熟悉无比的朱门绣户、飞檐斗拱。叛军狰狞的旗帜在火光中猎猎舞动,上面狰狞的兽头仿佛在狞笑。
我避开几处正激烈厮杀的小股唐军残部与叛军骑兵,像只老鼠一样在残垣断壁和燃烧的房舍阴影中穿行。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热浪舔舐着皮肤。一个宫娥抱着断裂的琴颈,赤着脚在滚烫的瓦砾上疯跑,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水渠里,漂浮着撕碎的曲谱、染血的宫绦,还有不知名的残破肢体。
教坊的方向,火势最盛。冲天的烈焰将半边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也映照出它正在迅速坍塌的轮廓。我心头猛地一沉,几乎被脚下的一具尸体绊倒——是那个常在教坊门口卖花的瞎眼老妪,她枯瘦的手还紧紧攥着几支早已踩烂的残花。
冲天的火焰如同巨兽,吞噬着教坊昔日的雕梁画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热浪裹挟着火星扑面而来,灼得脸颊生疼。浓烟滚滚,遮蔽视线,呛得人肺腑如焚。我撕下一片衣角,胡乱浸在路旁污浊的雪水里捂住口鼻,一头扎进那片炼狱。
灼热的气流卷着燃烧的木屑和灰烬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昔日脂粉香浓、丝竹绕梁的楼阁廊庑,此刻只剩扭曲的梁柱在火中呻吟、倒塌。脚下是滚烫的瓦砾和焦黑的木头,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我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冲向云娘惯常休憩的东厢偏院。
院门早已烧塌,火舌正疯狂舔舐着院中那棵半枯的老梅树。火光中,一个纤细的身影蜷缩在墙角,背对着我,怀里死死抱着一样东西,正是那把熟悉的琵琶!她身上的石榴红宫裙被燎焦了大片,发髻散乱,脸上沾满烟灰,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几个穿着杂乱皮甲、满脸横肉的叛军士兵正围着她,粗暴地踢打拉扯,狂笑着抢夺她怀里的琵琶。
“臭娘们!抱得倒紧!给老子撒手!”一个络腮胡士兵揪住云娘的头发,狠狠向后一拽。
云娘痛哼一声,身体被拖得离地,却依旧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护住琵琶,指甲深深抠进琴身蒙皮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猛地抬起头,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看似领头的小校,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清晰:“这琴!是贵妃娘娘亲赐的!砸了它,你们担得起吗?!”
那“贵妃娘娘”四个字,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动作都是一滞。那小校脸上的狞笑也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贵妃的积威,在这群刚刚攻破帝都的叛军心中,似乎还残留着些许分量。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瞬间,我如同鬼魅般从燃烧的门框阴影里冲出。没有呼喊,没有迟疑,手中紧握的半截带着钉子的焦黑木梁,狠狠砸向离云娘最近那个士兵的后颈!沉闷的撞击声和骨骼碎裂的脆响同时响起。那士兵连哼都没哼一声,软软栽倒在地。
“什么人?!”其余叛军惊怒回头。
火光、浓烟、倒塌的巨响、同伴的瞬间毙命……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趁着他们刹那的混乱和惊愕,我扑到云娘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走!”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那双被烟熏红的眼睛瞬间聚焦在我脸上,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震荡了一下,随即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她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看我第二眼,而是借着我的拉力猛地站起,同时将怀中紧抱的琵琶,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狠狠塞进我怀里!
那力道之大,撞得我胸口一闷。
“走!”她同样嘶哑地对我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尖利。然后,就在我下意识抱住那温热的琵琶琴身的瞬间,她猛地挣脱了我的手,决绝地转身,竟主动迎向那几个反应过来的叛军!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道扑火的飞蛾,在络腮胡小校下意识伸手抓她时,她反而更快一步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媚态和急切:“军爷!奴家知道!知道宫里藏宝的地方!带我去见将军!这琴……奴家献给将军!”她的手指,死死掐进那小校的皮甲缝隙里。
琵琶沉重地压在我的臂弯,上面还残留着她怀抱的温度和汗湿。我抱着它,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抱着一块冰冷的墓碑。隔着浓烟与火光,我看见她被那个叛军小校粗暴地拖拽着,踉跄地消失在燃烧的庭院深处,那抹石榴红的残影,最后只留下一句飘散在热风中的嘶喊,不知是对叛军,还是对我:
“护好我的琵琶!”
烈焰舔舐着四周的空气,发出贪婪的咆哮。我抱着那把琵琶,僵立在原地,仿佛被那抹决绝的石榴红钉在了原地。琵琶沉甸甸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微颤和汗湿的温度,这温度灼烧着我的手臂,一直烫到心底。叛军的呼喝、女人的尖叫、建筑的轰然倒塌……所有声音都模糊了,只有她那句“护好我的琵琶!”在耳边尖锐地回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所有的喧嚣。
走!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混沌的脑中炸开。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吞噬一切的火焰,不再听那令人窒息的惨叫,将琵琶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唯一能证明她还存在的信物,一头扎进更深的浓烟与废墟。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方向,直到肺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双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终于,一头撞进一条相对僻静、尚未被大火完全吞噬的陋巷。背靠着冰冷潮湿、布满苔藓的砖墙,我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烟灼烧后的刺痛。
琵琶被我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身。冰冷的紫檀木,细腻的纹理,在掌心下延伸。琴腹……那处微微鼓起的共鸣箱……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冰冷而清晰。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手指沿着琴腹边缘的缝隙摸索着,指甲抠进那极其细微的、因长期震动和使用而略微松动的蒙皮边缘。用力,再用力!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似乎划破了皮肉,但一块蒙皮终于被我小心翼翼地撬开了一个仅容两指探入的缝隙。
黑暗中,我摸索着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只有小指头大小的蜡丸。里面封着的,是潼关失守前最后一份关于叛军粮道和某支潜行精锐动向的绝密军情。蜡丸带着我的体温,沉甸甸的,仿佛有千钧之重。我屏住呼吸,将它从缝隙中塞入琵琶腹内那空腔的深处。指尖触碰到里面几根冰冷的琴弦和共鸣柱。然后,我用力将撬开的蒙皮边缘按回原处,尽可能地抚平,再用沾着汗水和污泥的衣袖反复擦拭,抹去撬动的痕迹。做完这一切,冷汗早已浸透内衫,晚风一吹,刺骨的冰凉。
我抱着这把藏匿着秘密的琵琶,蜷缩在陋巷的阴影里。远处,长安城的火光映红了天际,如同不灭的地狱之火。浓烟滚滚,遮蔽了星辰。巷口外,杂沓的脚步声、粗野的呼喝声、零星的哭喊声时远时近。我闭上眼,云娘最后决然转身、扑向叛军的那个石榴红身影,和她塞给我琵琶时眼中那片冰冷的决绝,反复在眼前闪现。她……能活下来吗?
夜色,在燃烧与死亡的气息中,浓重得化不开。
4 洛阳宫宴
洛阳宫阙,昔日的东都神都,如今成了大燕皇帝安禄山骄奢淫逸的巢穴。新漆的朱红宫墙掩盖不住砖缝里旧日的血污,巨大的兽头金钉在阳光下刺目地闪耀,却透着一股暴发户式的虚张声势。丝竹管弦之声夜以继日地从深宫中飘出,却早已失去了长安教坊的清越雅致,只剩下一种喧嚣到极致的空洞与浮夸,像是给一具腐烂的尸体披上华美的锦袍。
我垂手侍立在田承嗣身后半步的位置。这位安禄山麾下权势最盛的节度使,此刻正踞坐在紫檀木大案后,案上堆满了来自河北诸郡的军报文书。他身形魁梧,面皮紫黑,一双细长的眼睛总像是半眯着,偶尔精光一闪,锐利如刀,扫过殿中每一个角落,也扫过侍立在他身后的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烤肉香气、酒气,还有一种新贵府邸特有的、混合了名贵香料和某种不安定气息的味道。
“裴先生,”田承嗣没有回头,粗短的手指随意点着案上摊开的一份卷宗,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范阳那边催粮催得紧,魏州仓廪的实数,报上来的……似乎有些水分?”他端起金杯,啜了一口酒,目光却透过杯沿的缝隙,斜斜地落在我脸上。
我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回禀节帅,魏州刺史高晖上月所报存粮七万石,经属下详查库簿、点验仓廪,实存仅五万三千余石。短缺之一万七千石,账目上记为‘损耗’与‘支应平卢军前月用度’,然平卢军上月并无魏州支粮记录,其损耗数目亦远超常例。属下已草拟弹章,请节帅过目。”我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双手呈上。
田承嗣接过,粗粗扫了几眼,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弧度,像笑,又像某种野兽的龇牙。“唔…裴先生办事,果然精细。高晖这厮,胆子不小。”他将弹章随意丢在案上,不再看它,转而拿起一块炙烤得滋滋冒油的羊排,狠狠撕咬了一口,油光顺着他粗壮的指节流下,“就依先生所言,拟令,着高晖即日补齐亏空,罚俸半年,以儆效尤。至于弹章……”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瞥了我一下,“先压着吧。高晖在范阳根子不浅,眼下……还不是动他的时候。”
“是,属下明白。”我垂首应道,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份被随意丢弃的弹章,心头一片冰冷。这就是我如今的位置,田承嗣幕中一个精于算计、善于查账的刀笔吏。用我的“精细”,为这些新贵们梳理他们混乱的账目和更混乱的权力版图,在夹缝中求得一丝喘息。每一次递上这样的文书,都像是在自己的墓碑上多刻一刀。而两年前那个长安上元夜,那个抱着琵琶冲入火海的裴少卿,仿佛早已被这洛阳宫阙的浊气吞噬得尸骨无存。
“对了,”田承嗣将啃光的羊骨随手丢开,拿起丝帕擦了擦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今夜陛下在凝碧池设宴,为史将军庆功。你也随本帅一同赴宴。”
“是。”
凝碧池畔,灯火辉煌更胜往昔的长安宫宴。巨大的铜柱盘龙绕凤,新铸的金兽香炉吞吐着浓郁的异香。池水被无数漂浮的莲花灯映照得流光溢彩,倒映着池畔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喧嚣。安禄山庞大的身躯高踞在镶满宝石的龙椅上,笑声如同闷雷滚动。史思明等一众新贵将领红光满面,大声谈笑,粗豪的划拳声此起彼伏。舞姬们穿着近乎透明的轻纱,在铺着波斯地毯的殿中旋舞,媚眼如丝。
我坐在田承嗣下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面前案几上摆满了珍馐,却毫无胃口。酒气、肉香、脂粉味混合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骄横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殿中奏乐的伶人班子——都是新面孔,陌生的脂粉下是掩不住的惊惶。云娘……她究竟在哪里?是早已化为长安城某处无人认领的枯骨?还是……
“下一曲,《郁轮袍》!陛下有旨,宣——教坊司琵琶供奉,云娘!”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入我的耳中!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地涌向头顶。我猛地抬眼望去——
殿侧的帷幕缓缓拉开。一个抱着琵琶的身影,在两名宫娥的引导下,缓步走至殿心。依旧是那纤秾合度的身姿,依旧是那低垂的眼睫。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却透着廉价光泽的桃红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几朵俗艳的绢花,却唯独不见那支样式古拙的铜簪。脸上敷着厚厚的铅粉,嘴唇点得鲜红欲滴,像戴着一张精致的假面,掩去了所有真实的情绪,只留下一种空洞的、近乎麻木的柔顺。
是她!真的是云娘!她还活着!活在这洛阳宫阙,活在这大燕皇帝的宴席上,成了一个……琵琶供奉?
巨大的冲击让我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酒杯。我强迫自己低下头,死死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不敢再看,生怕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会泄露分毫。那杯中的倒影,却清晰地映出她走到殿心,对着御座方向,盈盈下拜的身影。
指尖落下,拨动了琴弦。
铮——!
一声清越的裂帛之音,瞬间压过了殿中所有的喧嚣!那不是寻常的起调,更像是一把冰冷的剑骤然出鞘,带着凛冽的寒芒,划破了凝碧池畔浮华的帷幕。喧嚣的宴席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粗豪的谈笑声、杯盏碰撞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殿心抱着琵琶的女子吸引。
云娘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厚厚的铅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眸光。只有那按在弦上的手指,稳得如同磐石。轮指如疾风骤雨般倾泻而出,密集的音点如同冰雹砸落玉盘,急促、冷硬,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锋芒。那不再是取悦君王的靡靡之音,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淬了冰,裹着铁,在辉煌的灯火下折射出金戈铁马的森然寒光!
琴声陡然拔高,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孤鹤发出凄厉的长唳!指尖在弦上疯狂地扫拂、轮拨,速度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琴弦在她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旋律早已超越了《郁轮袍》原本的框架,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杀伐之气,如同万千铁蹄踏碎山河,刀剑撞击,血火交织!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以她为中心,在殿中弥漫开来。
安禄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肥胖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龙椅扶手。史思明皱紧了眉头,酒杯停在唇边。田承嗣半眯的细长眼睛里,精光闪烁不定,他微微侧头,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殿中每一个人的脸,最后,若有若无地在我紧绷的侧脸上停顿了一瞬。
我的心跳如同擂鼓,撞击着胸腔。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这不是献艺!这琵琶声里藏着刀!她想要做什么?那把琵琶……那把藏着蜡丸的琵琶!难道……
就在这杀伐之音攀至顶峰,弦音几乎要撕裂空气的瞬间——
铮!!!!
一声刺耳欲裂的、如同琉璃崩碎的巨响!是琴弦断裂的声音!
曲声戛然而止。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凝碧池畔。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变故惊得怔住。
只见殿心的云娘,脸上那层麻木的柔顺面具仿佛也随着这声断弦而寸寸碎裂。她没有惊慌,没有请罪,反而猛地抬起头!那双一直被低垂眼睑遮蔽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燃起的两簇幽火,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她的目光,越过舞池,越过无数惊愕的面孔,如同两道冰冷的箭矢,穿透喧嚣与浮华,直直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的声音、色彩、气味都消失了。只有她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火焰,和我胸腔里那颗快要撞碎肋骨的心脏。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在侍卫有所动作之前——
云娘动了!她没有任何预兆地,猛地拔下发髻上一支毫不起眼的素银簪子(我这才看清,那并非她旧日所戴的铜簪)!手腕一翻,簪尖如同毒蛇吐信,狠狠地、决绝地刺向她怀中那把紫檀木琵琶的琴腹!
“噗嗤!”
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的撕裂声。那坚韧的蟒皮,竟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划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
“贱婢!尔敢?!”田承嗣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霍然起身,脸上的横肉因暴怒而扭曲。
然而,太迟了。
云娘的手,已经闪电般探入了那道狰狞的裂口!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和狠厉,仿佛早已在脑海中演练过千百遍。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她的手指从那破开的琴腹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却已微微泛黄的纸笺!
正是我两年前,在长安城破那夜的陋巷中,塞入琴腹的那张假情报!上面详尽“描绘”的叛军粮道和精锐潜行路线,早已将不知多少批试图据此截击的唐军引入了万劫不复的死地!
殿中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云娘身上,如同无数道冰冷的枷锁,狠狠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惊愕、怀疑、愤怒、杀意……瞬间将我淹没。
“裴少卿!”田承嗣的咆哮带着难以置信的狂怒和一丝被愚弄的暴戾,他紫黑的脸膛涨得发紫,细长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我,手指如同钢钩般指向我的鼻尖,“好!好一个精细的裴先生!原来你送出的‘厚礼’,竟是这般毒计!”他怒极反笑,声音如同夜枭般刺耳,“哈!为了你这张破纸,范阳那边折了多少精骑?又白白填进去多少唐军的人头?你这一石二鸟的毒计,玩得可真够绝啊!”
侍卫的刀锋已然出鞘,冰冷的寒光映着我的脸。我站在无数道目光的焦点,如同置身于冰窟之中,手脚冰凉,血液似乎都已凝固。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攫住了我。那张假情报……它竟成了我的催命符!她……她竟用这个来……指认我?为什么?是为了向新主表功?还是……
就在这千钧一发、我几乎要被那无形的压力碾碎的瞬间——
殿心的云娘,再次动了!
她看也没看那张被她亲手取出的、引来滔天巨浪的假情报,更无视了田承嗣的咆哮和指向我的刀锋。她的动作快如鬼魅,另一只手猛地抬起,一把扯下了自己发髻上那支毫不起眼的素银簪子!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大殿死寂所吞噬的脆响。只见她手指在那看似浑然一体的银簪簪头处用力一拧、一拔!
簪头,竟被她生生拧开了!原来那看似普通的簪头,内里竟被精巧地掏空!
在所有人,包括暴怒的田承嗣,都尚未完全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意味着什么时,云娘的手指已闪电般探入那空心的簪管之中。
下一刻,一枚小小的、裹着深色油蜡、仅有小指头大小的蜡丸,被她稳稳地捏在了指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冻结。
凝碧池畔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杀意、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那枚小小的蜡丸上。它静静地躺在云娘沾着琵琶木屑的指尖,在满殿辉煌的灯火映照下,那深色的蜡衣泛着幽微而冰冷的光泽,像一颗来自深渊的眼瞳。
“情报,”云娘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再是方才弹奏时的压抑嘶哑,也不是塞给我琵琶时的决绝尖利,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平板的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玉盘上,穿透了凝滞的空气,清晰地送入殿中每一个人的耳中,“在这里。”
她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掩地投向了我。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恐惧,甚至没有诀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燃烧殆尽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与决绝。她捏着蜡丸的手指,微微抬起,似乎要将它展示给所有人看。
田承嗣脸上的暴怒瞬间僵住,随即被一种更深的、难以置信的惊骇所取代。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枚蜡丸,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横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那张假情报是饵,是障眼法!这枚从簪中取出的蜡丸,才是真正的杀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吼出什么。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就在云娘指尖抬起、蜡丸暴露在灯光下的同一刹那——
“妖女!毁坏御赐之物,还敢妖言惑众!”一声炸雷般的暴喝在云娘身侧响起!是史思明身后一名剽悍的亲卫将领!他反应快得惊人,似乎早已蓄势待发,就在云娘亮出蜡丸的瞬间,他一步踏前,腰间的横刀如同毒龙出洞,带着刺骨的寒光,毫不留情地朝着云娘的后心猛刺而去!那动作快、狠、准,带着一种要将危险源头彻底扼杀的冷酷!
噗嗤!
那是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声音并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我看见那柄锋利的横刀,从云娘背后那件俗艳桃红宫装的肩胛骨下方,毫无阻碍地刺入,穿透,冰冷的刀尖带着一蓬细小的、凄艳无比的血雾,从她胸前心脏稍下的位置猛地透了出来!
血,不是喷涌,而是如同被挤压的深红丝绒,迅速在她胸前那抹刺眼的桃红上晕染开来,越洇越大,颜色浓得发暗,像一朵骤然盛开的、绝望的地狱之花。
“呃……”
云娘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鸟。所有的动作瞬间定格。捏着蜡丸的手指猛地一松。那枚小小的、深色的蜡丸,沾染着她指尖的鲜血和木屑,从半空中坠落。
它落下的轨迹很慢,很慢。
滚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滚动声。
最终,停在了距离我的靴尖,仅有三寸之遥的地方。蜡衣上,那一点来自她指尖的暗红血渍,在辉煌的宫灯下,刺目得如同当年长安上元夜,她石榴红裙裾的颜色。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凝碧池畔的喧嚣、田承嗣的怒吼、史思明的惊疑、侍卫的拔刀声……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白噪音。我的眼睛,死死钉在那枚滚落脚边的蜡丸上,那一点暗红的血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底。然后,视线不受控制地抬起,越过那短短的、却仿佛隔着重洋的三寸距离,投向那个被刀锋贯穿的身影。
云娘的身体还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像是被那柄透胸而出的刀钉在了原地。桃红的宫装前襟,那朵迅速蔓延的暗红血花已经浸透了半边衣料,边缘还在无声地向外蚕食。她脸上厚厚的铅粉,此刻白得如同新刷的墙壁,衬得那点得鲜红的唇瓣更加诡异。她的头微微垂着,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
就在我以为她已无声无息时,她的身体又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只刚刚松开蜡丸、沾满鲜血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艰难,抬了起来。
不是捂向胸前那致命的伤口。
而是,颤抖着,摸索向自己散乱的发髻。
她的手指沾着血,在乌黑的发丝间慌乱地探寻、摸索。一下,两下……动作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无力。最终,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什么——是那支被她拧开簪头、丢弃了蜡丸后,依旧插在发髻里的素银簪身。
她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在那光秃秃的、失去了簪头的银簪尾端——那个本该是铜簪圆环所在的位置——轻轻地、眷恋地摩挲了一下。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什么看不见的印记。
这个细微到几乎被忽略的动作,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气力。那只抬起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软软地搭在身侧。她的头彻底垂下,脖颈弯成一个脆弱的弧度,不再有任何声息。只有那柄贯穿她身体的横刀刀柄,兀自在她背后轻轻颤动。
殿中死一般的寂静。那枚带血的蜡丸,静静地躺在我的脚边,像一颗沉默的心脏。
“拿下!”田承嗣嘶哑的咆哮终于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怒和后怕,细长的眼睛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我脸上,“把这细作给我碎尸万段!”
侍卫的刀锋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架上了我的脖颈。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激得我浑身一颤。然而,此刻占据我全部心神的,却不是这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而是云娘垂落前那只手,在那光秃银簪尾端那一下近乎虔诚的摩挲。
铜簪……圆环……元夜……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劈开混沌!我猛地低头,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住脚边那枚沾血的蜡丸。不!不对!她最后摩挲的,不是这枚蜡丸的藏匿处!那一下摩挲……带着一种诀别的眷恋,指向的是簪子本身,是那个……本该存在圆环的位置!
真正的秘密,不在蜡丸里!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我浑身冰冷,却又诡异地滋生出一种更深的绝望。她最后那一下摩挲,是留给我的谜题?还是……仅仅是她对这个冰冷世间,最后一点无意识的眷恋?
侍卫粗暴的推搡让我一个趔趄,目光被迫从那枚蜡丸上移开。在被拖离殿心的最后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支失去了簪头、光秃秃的素银簪身,依旧固执地插在她散乱冰冷的发髻间。簪尾那被摩挲过的位置,在灯火下泛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银质的哑光。
5 地牢谜题
洛阳的牢狱,深埋在地下,隔绝了地面上新朝宫阙的喧嚣与浮华,只余下沉滞的黑暗和刺骨的阴冷。石壁上凝结的水珠缓慢地滴落,在死寂中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嗒…嗒…”声,像是时间本身在腐烂。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铁栏之外,甬道尽头那盏长明不灭的牛角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如同鬼火,勉强勾勒出牢笼的轮廓,却将更深的黑暗挤压在角落。
我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里,背靠着湿滑的石壁。田承嗣的咆哮、史思明亲卫那致命的一刀、云娘胸前洇开的血花、那枚滚落脚边的带血蜡丸……还有她最后摩挲簪尾的那个细微动作,像无数破碎而尖锐的琉璃碎片,在脑海中反复切割、翻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死寂的甬道中回荡,最终停在我的牢门前。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格外刺耳。
“出来!节帅要见你!”
我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狱卒粗暴地拖拽起来,沉重的镣铐磨破了腕骨。他们没有押送我走向惯常审讯的刑房,而是穿过迷宫般曲折阴森的甬道,一路向上。冰冷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越往上走,空气中那股地底的霉腐气渐渐被另一种更浓烈、更熟悉的血腥味所取代。
最终,我被推进了一间石室。
这里比地牢明亮许多,墙壁上插着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跳跃的火光将室内的一切都涂抹上一层晃动的、不祥的橘红色。然而,这光亮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此处的恐怖。
这不是刑房,更像一个……临时的停尸之所。
屋子中央,一块粗糙的门板搭在两条长凳上。门板上,静静地躺着一个被白布覆盖的纤细轮廓。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质,混杂着死亡特有的冰冷气息。火把的光焰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鬼魅在无声地舞蹈。
田承嗣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那简陋的停尸板前。魁梧的身影在火光下拖出长长的、沉重的阴影,几乎将门板上的白布完全笼罩。他没有回头,只是那样站着,像一尊冰冷的铁像。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
“裴少卿,”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洛阳城破时,本帅曾允诺你,若能活到长安光复之日,便放你归去。”
他缓缓转过身。火光映照着他紫黑的脸膛,细长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审视猎物的幽寒。
“你‘献’的假图,折损我精兵,其罪当诛九族。”他向前踱了一步,沉重的官靴踏在石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但……你替本帅理清河北诸州钱粮,揪出高晖那等蠹虫,也算薄有微功。”他停在停尸板前,距离那盖着白布的躯体只有一步之遥。
“功过相抵?”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细长的眼睛如同淬毒的针,直刺我的眼底,“本帅给你一个机会。”
他猛地抬手,指向门板上的白布!
“看看她!”
随着他话音落下,旁边一个如同泥塑木雕般站着的狱卒,猛地伸出手,粗暴地一把掀开了覆盖其上的白布!
呼啦——
白布滑落。
云娘。
她就躺在那里。
那身刺眼的桃红宫装已被褪去,换上了一件粗糙的、洗得发白的灰色囚衣。囚衣的前襟,心脏稍下的位置,一个碗口大小的、暗褐色的破洞赫然在目,边缘凝结着紫黑色的血痂,如同一个永不闭合的、狰狞的眼睛。她脸上厚厚的铅粉和胭脂被仔细地擦拭过,露出了原本清秀却毫无血色的面容,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小小的阴影,嘴唇失去了所有颜色,微微抿着,透着一丝近乎倔强的平静。
散乱的乌黑长发被简单地拢在脑后,发髻早已散开。然而,就在那堆散落的发丝间,一点黯淡的金属光泽,刺破了这死寂的灰白——
是那支簪!
那支被她拧开了簪头、丢弃了蜡丸的素银簪身!此刻,它依旧固执地、歪斜地插在她冰冷的发髻之中。簪尾,那个本该是铜簪圆环所在的光秃位置,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清晰地显现出几道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深刻的刻痕!
田承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那支簪上,也钉在我的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将人骨髓都冻结的寒意:
“这女人,临死都攥着这玩意儿。本帅的人查过了,就是一支普通的破银簪子,洛阳西市,三钱银子能买一把。”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紧,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可本帅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向前逼近一步,魁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我,带来巨大的压迫感。那股混合着血腥和铁锈的冰冷气息几乎喷到我的脸上。
“裴少卿,”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你和她,在长安教坊那场大火之前……就认得吧?”
“本帅给你一夜。”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几乎要点到我的鼻尖,那指尖带着死亡的气息,“想清楚。这簪子,除了藏那枚假蜡丸,还有什么名堂?你们之间……还有什么没吐干净的东西?”
他收回手,背过身去,重新面对那具冰冷的躯体,只留下一个如山般沉重的背影。
“想明白了,告诉外边的守卫。本帅保你一条活路,甚至……许你带着她的尸身,滚回你的河东去。”
“想不明白,”他微微侧过头,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狰狞光影,“或者还想耍花样……天亮之前,本帅就让你亲眼看着,她的尸身是怎么被丢进野狗坑里,一点、一点、被啃得干干净净!”
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石室内那令人窒息的血腥、火光和田承嗣如同山峦般沉重的背影。甬道的黑暗和阴冷重新包裹上来,像一张湿透的裹尸布。狱卒推搡着我,镣铐在石地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一路向下,向下,回到那间连鬼火般的灯光都吝于光顾的底层死囚牢。
黑暗吞噬了一切轮廓。我靠着冰冷滑腻的石壁滑坐在地,稻草的霉味和之前呕吐物的酸腐气直冲鼻腔。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云娘躺在门板上那毫无生气的面容,胸前那狰狞的破洞,以及……那支歪插在发间、簪尾带着刻痕的银簪!田承嗣最后那番话,如同毒蛇的獠牙,反复噬咬着我的神经。
“还有什么名堂?……还有什么没吐干净的东西?”
他的疑心像附骨之疽。那支簪……那支簪!云娘最后摩挲簪尾的动作……簪尾的刻痕……元夜……
长安上元夜!
记忆的闸门在绝望的黑暗中被猛地冲开!碎片汹涌而至:教坊水榭璀璨的灯火下,她抱着琵琶,宫髻上斜插的那支古拙铜簪,簪头那个奇特的、仿佛可以分开的圆环……陋巷中,我撬开琵琶腹藏入蜡丸……洛阳宫宴,她发间那支拧开藏了蜡丸的素银簪……
不对!那支铜簪!那支刻着圆环的铜簪,并非她洛阳所戴的素银簪!长安城破那夜,她扑向叛军时,头上插的,分明还是那支铜簪!洛阳宫宴上,她发间那支用来藏蜡丸的,是一支样式普通的素银簪!
两支簪!她一直戴着两支簪!
铜簪……圆环……刻痕……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炸开的惊雷,瞬间劈开了所有混沌!我猛地坐直身体,冰冷的镣铐勒进皮肉也浑然不觉。
那支铜簪的簪头圆环!那根本不是什么装饰!那是一个……可以打开的机关!一个更隐秘的、连田承嗣的人都没有发现的夹层!她最后摩挲簪尾,簪尾的刻痕……那或许不是装饰,而是……开启机关的暗记?或者……某种方位标识?
她最后看向我的眼神……那片燃烧殆尽的平静深处,藏着的不是绝望,是未尽的嘱托!她拼死亮出蜡丸,用生命引开所有人的视线,真正的秘密,始终藏在那支被田承嗣视为“三钱银子一把”的破铜簪的圆环里!那里面藏的,才是真正致命的东西!可能是叛军核心的布防?是安禄山真正藏匿财宝的地点?或是……足以动摇整个伪燕根基的致命情报?
田承嗣要的是这个!他嗅到了!所以他用云娘的尸身来逼我!他认定我知道!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绝望中滋生的、近乎渺茫的希望交织在一起,让我浑身战栗。我必须知道!我必须拿到那支铜簪!它一定还在!田承嗣为了引我开口,绝不会毁掉它!它应该……还在她的发间,或者被田承嗣的人小心收着,作为最后的筹码……
“来人!来人啊!”我猛地扑到冰冷的铁栏前,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狭窄的甬道里撞出空洞的回响,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要见节帅!我知道!我知道那簪子的秘密!”
喊声在死寂的地牢里回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应。只有更远处,某个牢房里传来几声神经质的、压抑的呜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汗水混合着地牢的湿气浸透了我的囚衣,冰冷的贴在背上。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在撞击胸腔。田承嗣会来吗?他会不会认为我在拖延?或者……他已经失去了耐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甬道尽头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不是狱卒沉重的皮靴声,而是另一种更轻、更稳的步伐。
昏黄的牛角风灯光晕下,一个穿着深青色内侍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出现在我的牢门前。他提着灯笼,面无表情,眼神像两口深井,毫无波澜地打量着我。
“裴先生?”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种宫人特有的平板,“节帅有令,你既已知晓,便随咱家来吧。”
牢门打开。我拖着沉重的镣铐,踉跄地跟在那宦官身后。他手中的灯笼在湿滑的石阶上投下摇晃的光圈,如同引魂的磷火。我们再次向上,却不是走向那间停尸的石室,而是穿过几条更加曲折、守卫森严的甬道,最终来到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前。
宦官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尖声道:“节帅在里面等你。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 说完,他侧身让开,示意我自己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铁锈味刺入肺腑。用力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刑讯室或书房,而是一间布置得异常简洁、甚至显得有些空旷的石室。四壁光秃,只有正中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案上仅有一盏孤零零的青铜雁鱼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成为室内唯一的光源,将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更添几分压抑。
田承嗣背对着门,负手站在灯影的暗处,如同蛰伏的巨兽。他面前那张宽阔的紫檀木案上,空无一物,唯有一件东西,在灯芯摇曳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微的、熟悉的金属光泽——
正是那支簪!
那支云娘至死都戴着的铜簪!
簪身古拙,带着岁月沉淀的暗哑铜色。簪头,那个奇特的圆环结构在灯下清晰可见——并非浑然一体,中间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显然可以开启。簪尾处,几道深深的、似乎并非装饰的刻痕,在火光下显得尤为刺目。
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紫檀木案上,像一枚沉默的钥匙,也像一道冰冷的催命符。
田承嗣缓缓转过身。火光只照亮了他半边脸,另一半则陷入浓重的阴影里,使得他脸上的横肉线条显得更加冷硬。细长的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两点幽寒的光,如同暗夜里窥伺的狼。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用那根粗短、带着厚茧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案上的铜簪。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压迫。
整个石室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青铜灯盏里,那一点微弱的火苗,在无声地跳跃、挣扎。
我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步挪向那张紫檀木案。冰冷的铁环摩擦着脚踝,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炭火上。田承嗣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我的后背,带着审视、压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毒蛇般的期待。
案上的铜簪在孤灯下泛着幽光。簪头的圆环,那道细微的接缝此刻清晰得如同命运的裂痕。簪尾那几道深刻的划痕,在火光中仿佛带着某种灼热的温度。
我伸出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铜簪。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沿着簪身滑向簪头的圆环。
触感……不对!
记忆中长安水榭灯火下,这支铜簪的圆环结构虽然精巧,但铜质本身是温润的。而此刻指尖传来的,却是一种异常坚硬、冰冷的质感,还带着一丝……新铸铜器特有的、尚未完全褪去的生涩!簪尾的刻痕边缘,也过于锐利,少了岁月摩挲应有的圆钝!
这不是云娘那支簪!
这是……赝品!田承嗣这个老狐狸!他根本不信我!他是在试探!用一支假簪,来试探我是否真的知道开启机关的秘密!如果我此刻贸然去拧动那圆环,或者指出刻痕的玄机,立刻就会暴露我其实并不知道如何开启真正的铜簪!那么等待我的,将是比野狗坑更凄惨的下场!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但在这恐惧的深处,一丝冰冷的愤怒和绝望的明悟骤然升起。
他从未相信过我。他摆出云娘的尸身,抛出带血的蜡丸,许下活命的承诺,都只是为了撬开我的嘴。他真正想要的,是那支真簪里可能藏着的、足以致命的秘密。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也不在乎云娘的死活。我们都是他棋盘上随时可以碾碎的棋子!
时间仿佛凝固。青铜灯的火苗在死寂中不安地跳动,将我和田承嗣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石壁上,如同两只无声对峙的困兽。
我捏着那支冰冷的假铜簪,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抬起头,迎向田承嗣那双在阴影中闪烁着幽寒光芒的细长眼睛。
“节帅,”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却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平稳,“此簪……并非故物。”
田承嗣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只有那两点幽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毒蛇吐信前的预兆。
“哦?”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滑,听不出喜怒,“裴先生倒是好眼力。说说看,如何见得?”
石壁上的阴影随着灯火的跳动而扭曲、拉长,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将我们两人笼罩其中。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我捏着那支冰冷的假簪,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入那生硬的铜质之中。田承嗣的反问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喉间。承认看出是假,已将自己置于悬崖边缘。此刻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或者流露出一丝对真簪机关的“了解”,立刻便是万劫不复。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镣铐上。我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将目光死死锁在簪尾那几道过于锐利的刻痕上。长安水榭灯下,云娘发髻上那支真簪的刻痕……是什么模样?记忆的碎片在巨大的压力下飞速拼凑——那似乎并非单纯的划痕,更像是……某种极细微的文字或符号?当时灯火璀璨,距离又远,根本无从细辨。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猛地蹿起——田承嗣的人必定仔细查验过真簪!簪尾的刻痕是关键!他仿制此簪,特意做出刻痕,说明他认定这刻痕是开启机关的线索!但他仿得如此生硬锐利,说明……他根本没能破译刻痕的含义!他需要懂的人,需要我!
赌了!
“节帅明鉴,”我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干涩,却带上了一种刻意的、属于幕僚分析案牍时的冷静腔调,“此簪铜质生硬,火气未褪,显是新铸。此其一。而关键在于……”我抬起捏着假簪的手,将簪尾刻意凑近案上那跳跃的灯焰,让火光清晰地照亮那几道刻痕。
“故簪簪尾的这几道刻痕,”我盯着田承嗣阴影中的脸,一字一顿,“绝非匠人随意凿刻。其纹路走势,转折顿挫,分明是前朝古篆的笔意!虽因年深日久,边缘被摩挲得圆钝,但字形风骨犹存!绝非此等粗陋仿品所能及!”
我刻意将“古篆笔意”、“字形风骨”咬得极重,目光毫不避讳地迎视着田承嗣。我在赌,赌他和他的人对古文字一窍不通!赌他们只看到刻痕,却根本认不出那是什么!赌他们需要我这个“懂行”的人来破译!
田承嗣脸上的横肉,在跳动的火光阴影里,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瞳孔深处那两点幽光急速地闪烁了几下,如同暗流汹涌。他没有立刻发作,也没有出言反驳,只是沉默着。那沉默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
石室里只剩下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死寂的沉默压垮时,田承嗣忽然向前踏了一步,魁梧的身躯完全走出了灯影的暗处,整张脸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他紫黑的脸膛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审视。他缓缓抬起手,并非指向我,而是指向我身后那扇厚重的铁门。
“带进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两名狱卒抬着一块门板走了进来,门板上覆盖的白布,勾勒出一个熟悉的、令人心碎的轮廓。他们将门板轻轻放在冰冷的石地上,随即躬身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田承嗣的目光从门板上的白布,缓缓移回到我的脸上,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毒蛇玩弄猎物般的残忍幽光。
“裴先生果然博学。”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既然识得古篆,那便烦劳先生,亲自从那‘故簪’上,将那‘字形风骨’……给本帅拓下来。一字不漏。”
他猛地抬手,指向地上那盖着白布的门板!
“就在那儿!簪子,还在她头上插着!”
我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冰冷的镣铐发出刺耳的撞击声。视线不受控制地投向地上那块白布,投向白布下那无声无息的轮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几乎要呕吐出来。
亲自……从她头上……取下那支簪?拓下那所谓的“古篆”?
田承嗣!你这豺狼!
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冲垮了强行维持的镇定。我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死死盯住田承嗣那张冷酷的脸!
“怎么?”田承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忤逆的暴戾,细长的眼睛危险地眯成一条缝,“裴先生方才的博学,莫非是信口雌黄?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在戏耍本帅?!”
他猛地向前一步,巨大的阴影如同山岳般压来,带着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取簪!拓字!”他的咆哮在石室里炸开,震得四壁嗡嗡作响,“就在这儿!当着本帅的面!否则……”他狞笑着,目光扫过地上的门板,“本帅立刻叫人把她剥光了拖出去!让整个洛阳城的野狗都尝尝鲜!”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和心脏。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又在下一刻被愤怒和极致的耻辱点燃,烧得我浑身颤抖。我死死咬着牙,齿缝间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
目光掠过田承嗣那张因暴戾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回到地上那块刺眼的白布上。
云娘……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冰冷。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入深渊。我拖着镣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块停放着她的门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
冰冷的石地,冰冷的门板,冰冷的白布。
我在门板前停下,缓缓蹲下身。镣铐的链条拖在地上,发出沉重而刺耳的摩擦声。白布下,那属于头部的轮廓微微隆起。我能闻到那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血腥和死亡冰冷的气息。
手指伸出,因极力克制而剧烈地颤抖着。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白布边缘,那冰冷的触感让我猛地一颤。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手臂的抖动,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覆盖在头部位置的白布。
她的面容再次显露出来。依旧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双目紧闭,长睫低垂,仿佛只是沉沉睡去。散乱的乌发如海藻般铺陈在粗糙的木板上,几缕发丝粘在失去血色的脸颊。
就在那堆散落的发丝间,那支真正的铜簪,斜斜地插在发髻的位置。铜质温润,带着岁月沉淀的暗哑光泽。簪头的圆环结构清晰可见,那道接缝比赝品自然流畅得多。而簪尾……我的目光死死钉在簪尾——那里果然有几道极其细微、却绝非天然形成的刻痕!它们深深嵌入铜质,边缘被摩挲得十分圆润光滑,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那形状……根本不是什么古篆!而是……而是两道极其简单的、近乎平行的划痕,中间似乎还有一个极小的点?
来不及细想。
田承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在我的后颈上。我能感觉到他呼吸的节奏,他在等待,在审视。
我伸出手,指尖因为极度的克制和某种更深的情绪而冰冷僵硬。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脸颊,手指颤抖着,探入她冰冷、失去弹性的发丝之中,触碰到那支铜簪冰凉的簪身。
触感温润而熟悉,带着一丝金属特有的沉甸甸。这真实的触感,与方才赝品的生硬冰冷截然不同。
用力。
簪身被缓缓地从发髻中拔出。几缕被勾住的发丝随之被带起,又无力地垂落。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仿佛抽走了我全身的力气。
铜簪终于完全脱离了发髻,落入我的掌心。沉甸甸的,带着她发间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早已冰冷的余香。
我将铜簪紧紧攥在掌心,那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入皮肉。然后,我缓缓站起身,转向田承嗣,摊开手掌。那支带着她体温余烬的铜簪,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簪尾那几道神秘的刻痕,暴露在跳跃的灯火下。
“节帅,”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簪已取出。请……赐笔墨绢帛,容属下……拓印。”
田承嗣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掌心的铜簪,又缓缓移到我脸上,审视着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片刻,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满意的弧度,挥了挥手。
一个泥塑木雕般的侍卫无声地走上前,将一块裁剪好的素白绢帛、一小碟浓墨和一支细小的狼毫笔,放在了我身旁的紫檀木案一角。
石室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我自己沉重如鼓的心跳。
我走到案前,将铜簪轻轻放在洁白的绢帛旁。拿起那支细小的狼毫笔,笔尖在浓墨中饱蘸,墨汁在灯下泛着幽黑的光泽。我的手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墨汁几乎要滴落。
我强迫自己稳住手腕,目光死死锁定簪尾那几道圆润的刻痕。
一笔落下。
墨线沿着第一道刻痕的走向延伸……然后,是第二道近乎平行的刻痕……最后,是中间那个极其微小的点……
当最后一笔完成,素白的绢帛上,清晰地呈现出一个墨迹未干的符号:
“—— · ——”
两道平行的横线,中间一个点。
这不是字。这甚至算不上一个符号。
它像一个哑谜,一个冰冷的嘲弄。
我捏着笔,僵在原地。额角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身后,田承嗣那沉重的、带着审视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畔。
“好了?”他冰冷的声音响起。
我缓缓放下笔,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将那张拓印着奇怪符号的绢帛,连同掌心的铜簪,一起递向田承嗣。
“节帅,”我的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波澜,“簪尾刻痕,拓印在此。请节帅……过目。”
田承嗣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攫住了那张绢帛。他粗短的手指接过绢帛,凑近案上的灯火。昏黄的光线下,那两道横线和一个墨点,清晰地映入他细长的眼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
他脸上的肌肉,从最初的审视、期待,慢慢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汹涌的、被愚弄的狂怒所取代!紫黑的脸膛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细长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火焰!
“—— · ——?!”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我,那眼神如同要将我生吞活剥!
“裴少卿!!”他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震得整个石室嗡嗡作响,手中的绢帛被他狠狠攥成一团,连同那支铜簪一起,劈头盖脸地朝我砸来!“你敢戏耍本帅?!这他娘的是什么狗屁东西?!”
铜簪冰冷地砸在我的额角,带来一阵钝痛,随即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团被揉皱的绢帛滚落在脚边。
“来人!”田承嗣的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把这细作给我拖下去!剥光了!钉在城门口的木桩上!让全城的人都看看!给本帅一刀一刀……”
他狂怒的咆哮戛然而止。
不是被什么打断。
而是脚下的大地,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轰隆隆——!
如同沉睡的巨兽在地下翻身,沉闷而恐怖的巨响从地底深处传来,瞬间淹没了田承嗣的咆哮!整个石室猛烈地摇晃!案上的青铜雁鱼灯“哐当”一声翻倒,滚落在地,豆大的火苗瞬间熄灭!墙壁和天花板上,大块大块的灰泥和碎石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巨大的石条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地龙翻身?!”田承嗣惊怒交加的吼声在剧烈的震荡和落石声中显得扭曲而遥远。
“不……不是!”门外传来侍卫惊恐到变形的嘶喊,“是攻城!是唐军的……砲石!好多!好多砲石!城……城破了!唐军杀进来了!”
最后几个字,如同丧钟,在剧烈的震动和轰鸣中,清晰地敲响!
轰!轰!轰!
巨大的撞击声、喊杀声、兵刃交击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地面汹涌而下,冲破了地底石室的死寂与压抑!大地在脚下疯狂地颠簸、摇晃,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破船。墙壁上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般蔓延开来,碎石和尘土暴雨般倾泻而下。
“护驾!护驾!保护节帅!”侍卫凄厉的嘶喊在门外响起,随即被更巨大的轰鸣和喊杀声淹没。
田承嗣魁梧的身躯在剧烈的摇晃中一个趔趄,他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深切的恐惧所取代。细长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望向门口的方向,仿佛要穿透厚厚的石壁,看清地面上的末日景象。
“郭子仪……李光弼……”他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紫黑的脸膛在仅剩的、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微光下扭曲得如同恶鬼,“不可能!潼关……”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头顶炸开!仿佛整个天穹都塌陷了下来!石室顶部一块巨大的条石在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中轰然断裂,裹挟着无数碎石和烟尘,如同陨石般朝着田承嗣当头砸下!
“节帅小心!”离他最近的一个侍卫目眦欲裂,嘶吼着扑了过去,试图将他推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砰!!!
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
烟尘弥漫,碎石飞溅。
待烟尘稍散,只见那侍卫半个身子都被压在巨大的条石之下,血肉模糊,早已不成人形。而田承嗣被他奋力推开了半步,侥幸避开了致命一击,但左肩和手臂也被坍塌下来的碎石砸中,鲜血瞬间染红了锦袍。他痛吼一声,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墙壁上,脸色惨白如金纸,细长的眼睛里充满了剧痛和惊魂未定。
“走!快走!从秘道走!”他嘶声咆哮,再也顾不上我,在另外两名侍卫的搀扶下,仓皇地扑向石室角落一处被震开的、伪装成墙壁的暗门!
混乱!极致的混乱!
巨大的落石不断砸下,地面疯狂起伏,烟尘弥漫,呛得人无法呼吸。幸存的侍卫哭喊着,像无头苍蝇般乱撞,争相涌向那处狭窄的暗门入口,甚至互相推搡踩踏。
没有人再注意角落里的我。
我蜷缩在剧烈颠簸的石室角落,背靠着冰冷湿滑、不断掉落的石壁,巨大的震动让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额角被铜簪砸破的地方,温热的血混着灰尘流下,模糊了视线。田承嗣的咆哮、侍卫的惨叫、头顶不断传来的恐怖轰鸣……所有声音都搅在一起,形成一种末日般的喧嚣。
就在这地狱般的混乱中,我的目光却死死钉在几步之外,那被田承嗣揉成一团、丢弃在地的素白绢帛旁边——
那支铜簪!
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布满碎石和灰尘的地面上,簪身沾满了泥污,簪尾那几道刻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
云娘……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所有的恐惧和混沌!求生的本能和某种更强烈的意念瞬间压倒了一切!
趁着又一块巨石砸落、烟尘弥漫、所有人视线受阻的刹那,我猛地向前扑出!沉重的镣铐在颠簸的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碎石硌着膝盖和手掌,传来钻心的疼痛。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手指如同鹰爪,带着不顾一切的狠厉,狠狠抓向地上那支沾满泥污的铜簪!
抓住了!
冰凉的铜质瞬间贴紧掌心!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更加恐怖的、仿佛天崩地裂的巨响!更大规模的坍塌开始了!
“秘道要塌了!快跑啊!”绝望的哭喊声在烟尘中响起。
我攥紧铜簪,没有丝毫犹豫,借着身体的冲势,连滚带爬地扑向石室另一侧——那里,因为剧烈的震动,一处原本就较为薄弱的石壁,已经裂开了一道足够一人侧身挤过的、黑黢黢的缝隙!缝隙外,隐约传来厮杀声和……新鲜的、带着硝烟味的空气!
那是生路!
我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镣铐,不顾一切地将身体塞进那道还在不断掉落的裂缝!尖锐的石角刮破了肩膀和手臂,火辣辣地疼。身后,是田承嗣侍卫们绝望的哭喊和巨石不断砸落的恐怖轰鸣……
当我的身体终于完全挤出裂缝,重重摔落在冰冷、但相对开阔的地面上时,身后传来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
轰隆隆——!!!
整个石室所在的区域,彻底坍塌了下去!烟尘如同巨浪般冲天而起,淹没了所有惨叫和呼号。
我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灰尘和血腥味。手中,那支冰冷的铜簪,被我死死攥着,几乎要嵌入血肉之中。
头顶,不再是压抑的石顶,而是洛阳城破晓前灰蒙蒙的、燃烧着的天空。喊杀声、马蹄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震耳欲聋。
唐军的旗帜,在远处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浓烟中,隐约可见。
洛阳,破了。
6 废墟长恨
长安西市,残冬的风卷着灰烬和尘土,打着旋儿掠过断壁残垣。曾经摩肩接踵、喧嚣鼎沸的街市,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梁柱倔强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以及瓦砾堆中顽强冒出的几丛枯黄野草。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焦糊味、潮湿的霉味,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特有的、沉重的寂静。
我站在教坊司旧址的废墟前。
昔日水榭歌台、雕栏玉砌,如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瓦砾场。焦黑的木头和断裂的石础胡乱堆叠,几堵残墙孤零零地矗立着,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烧得黢黑的夯土。池子早已干涸,池底积着浑浊的污水和垃圾。
目光在废墟间无意识地逡巡。那些破碎的琉璃瓦、烧得变形的鎏金饰件、半截焦黑的琵琶颈……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吞噬一切的浩劫。两年了,战火席卷又熄灭,长安回来了,却又不再是那个长安。
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我低下头,拨开覆盖的浮土和灰烬。
半截簪子露了出来。
是簪尾的部分。铜质被烟熏火燎得乌黑,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但就在那焦黑扭曲的末端,几道深深的刻痕,在灰土下顽强地显露出来。那两道近乎平行的划痕,中间一个极小的点,虽被高温和暴力摧残得边缘模糊,但大致的形态依旧清晰可辨。
“—— · ——”
我的指尖,隔着粗糙的衣料,触碰到怀中那支从洛阳死地带出的、完整的铜簪。簪尾那清晰的刻痕,与眼前这截焦黑残骸上的印记,隔着两年的血火与生死,在这一刻重叠。
元夜灯如昼,长恨水长东。
那夜水榭璀璨的灯火,她发髻上古拙的铜簪,簪尾这无人能解的刻痕……原来答案如此简单,又如此残忍。不是秘语,不是机关,只是一个卑微乐伎,在命运碾碎一切美好之前,用指甲在冰冷铜器上刻下的、关于一场幻梦的印记。
一道横线,是元夜朱雀大街望不到头的灯河。
另一道横线,是隔开我们身份的、无形的鸿沟。
中间那一点,或许只是水榭池面,倒映的某一盏灯火,在她眼中,曾短暂地,为我亮起过。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凌乱的脚步声和孩童嬉闹的尖叫。
“快看!新琵琶!”
“在哪在哪?教坊要重开了吗?”
几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像一群灵活的野鼠,尖叫着从废墟的另一头跑过。其中一个稍大点的男孩,怀里宝贝似的紧紧抱着一把崭新的、样式朴拙的琵琶。粗糙的木胎,简单的蒙皮,显然只是市井匠人的手艺,远不及昔年教坊的精致。但孩子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听说是从东市王瘸子那儿买的!快试试音!”
孩子们在一处稍微平整的断墙根下围坐下来。抱着新琵琶的男孩,有些笨拙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将琵琶竖抱在怀中。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试探着,拨动了琴弦。
铮——
一个生涩、甚至有些干瘪的音符,突兀地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响起。并不动听,甚至有些刺耳。
然而,就在这单调的音符之后,男孩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稚嫩而跑调的嗓音,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是《长恨歌》。
那曾经属于贵妃、属于盛世、属于霓裳羽衣的哀婉绝唱,如今从一群在废墟里刨食的野孩子口中,用一把粗劣的新琵琶,不成调地唱了出来。
风吹过废墟,卷起地上的浮灰,打着旋儿,掠过孩子们专注而懵懂的脸庞,掠过断墙上新生的斑驳苔痕,也掠过我手中那半截焦黑的、带着刻痕的铜簪残骸。
我攥着那冰冷的残片,站在原地。远处,孩子们跑调的歌声和生涩的琵琶声,断断续续,在空旷的废墟上飘荡,最终消散在长安城冬日凛冽的风里。